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蘋果又掉了     非非

   蘋果又放歪了。

「老花眼真厲害。」陳婆揉了揉眼睛,把老花眼鏡架在臉上,盡了眼力和心神把蘋果端端正正地放在孫女的照片下,且把照片緊靠老公的黑白照。她退了幾步,確保兩張照片並排放得端好,也確保蘋果坐得穩,這才走進廚房煮晚飯。

   玲玲的照片又歪向左邊,跟公公的隔了一道缺口,蘋果滾到櫃子邊緣,幾乎掉下來。

   「媽,怎麼搞的?玲玲的照片又放歪了,咦,蘋果快掉了。」少芬向着廚房大聲說,以免老人又聽不到。

   陳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,從廚房走出來。

   「咦,真奇怪,剛才不是放好了嗎?」陳婆檢查相架腳,「沒有破啊!」

   「玲玲不喜歡蘋果啊!」永恩胖嘟嘟的手指指着相片。

   「不要亂說話。」少芬打了永恩的手背。

   「玲玲怎會不愛吃蘋果?」陳婆把照片放好,瞇着眼看蘋果外皮的招紙,「4015」的品種是最爽甜的,從前玲玲吃了一片又一片。

   「媽,下星期到墳場看阿爸和玲玲。」少芬邊說邊幫忙把碗筷放在飯桌上。

   「我也去。」永恩咧嘴笑說。

   「不是去玩的啊!她是你表姊,說話得尊重點。」少芬低了頭,瞪眼看永恩。

   「波兒波……唷……」永恩搖着小手,看着玲玲的照片,一面笑一面唱歌,那是玲玲上了小學後教她唱的電影歌曲。

   「唉,少了個伴兒!」陳婆看着永恩的傻態,手背不覺擦起眼角。一時淚眼迷糊,眼前人也變得朦朧了。

   「媽,你坐下休息,讓我來。」少芬走進廚房把飯菜端出來。

   最近你的孫女有什麼不尋常的表現?她有不開心的時候嗎?她欠交功課嗎?她在家做錯事嗎?她會否因功課壓力大而……

   排山倒海的查問令陳婆更不解玲玲因何而死。

   早上,玲玲還嚷着吃新口味的漢堡包,她買了早點甫踏進大堂,保安員便通知她有事發生了。丈夫死了還不足一個月,年紀輕的又走了,背後是什麼道理?陳婆想不通。樓上的肥婆說大廈很邪門,十五年內死了八個人,都是跳樓死的,說不定玲玲開罪了哪個鬼魂,找玲玲做替死鬼。陳婆寧願死的是自己,但死了有誰照顧這孤女呢?

   熱騰騰的湯漸涼,陳婆呷了兩口,沒精打采地嚥下幾口飯,把飯餸都留給二女兒和孻孫永恩。電視播放劇集,少芬默然地看,有時擔憂地看母親一眼,永恩剛放下碗,便大叫要吃午餐肉,少芬忙着應付,永恩搖晃身體,弄得滿桌都是飯粒。

   「坐好,你看,滿桌都是飯啊!」少芬用筷子輕敲永恩的手背,惹得她大叫。

   陳婆斜靠椅背,雙手放在大腿上,踢掉了拖鞋,光着腳踩在地板上。她直着眼看櫃台的兩張相,玲玲的眉頭輕蹙,好像有話要說。

   不是吧!

   「唉!老花眼真厲害。」陳婆揉着眼再看,相中人的樣子又回復原狀。永恩依依呀呀的話聲,混雜電視的聲響,陳婆也倦了,微微合起眼休息。

   朦朧中有人把薄被子披在陳婆的肩上,「媽,我回家了。」」

   「唔唔。」陳婆沒有睜眼,只含糊回應了兩聲,便又睡去。

   夜尿又催醒陳婆,不早也不遲,總是在半夜三點,膀胱的壓逼感教她不得不醒來。陳婆懶得穿鞋,赤着腳,捲起上衣,邊走邊脫下褲子。

   陳婆走進廁所,放了小便,拉下水掣便走出客廳。

   昏暗的小紅燈下,照片中的人樣子總是憂愁的,神龕的氣氛很慘淡,陳婆嘆了一聲,走進睡房。

   「嘩啦,嘩啦…」這夜的水聲既響且長,是水箱壞了嗎?

   半夜醒來,再入睡總是難,沒有了老伴,牀顯得寬闊了,轉身伸腳都失了依靠。

「嘩啦,嘩啦…」水聲還是響着。

   陳婆起牀走出睡房,逕自走進廁所,用力再拉水掣,水嘩啦嘩啦地響,一會兒水箱注滿了水,便靜了下來。

   陳婆亮了客廳的燈,打算把少芬剛才買來的橙放在水果盆上。

   「砰砰…」幾下低沉的聲音在陳婆背後響起。

   陳婆按了按橙皮,又嗅了嗅橙,瞇眼看橙的色澤。

   「早說過不要買這樣貴的橙,花錢!」陳婆搖搖頭,把橙子一個一個地堆疊在盆子裏。

   「咦?」陳婆的腳踏着一個圓滾滾的東西。

   陳婆低頭看了一眼,再看看神龕,那東西就是放在玲玲照片下的蘋果。

   「你嫌不新鮮嗎?好歹給我報個夢,不要老是發脾氣,把蘋果亂踢。」陳婆望着玲玲,把蘋果往外套擦了擦,放在橙子堆上。

   要不放個橙給孫女?陳婆心想。不知孫女現在怎麼樣,公公有伴她嗎?抑或在陰間孤伶伶?不放點什麼給她,實在不忍心。陳婆挑了個碩大的橙放在玲玲的照片前。

   「阿玲乖,婆婆給你一個橙,阿姨買來的。」陳婆小心翼翼地把橙放穩,便關燈走進房間。

   橙子又歪斜了,在神龕邊緣搖搖欲墜。

   陳婆打着呵欠,鑽進被窩,擦了擦倦眼,合上了。

   橙子掉在地上,皮也綻開了,玲玲的相片歪得更厲害。

   我很不開心。我很不開心。

   玲玲上了問米婆的身,說了一遍又一遍,陳婆把話想了又想。

   玲玲的書包靠在小桌上,陳婆檢了默書簿和筆袋作孫女的陪葬品,手冊、書本和練習簿都留下,且放得很整齊。陳婆翻看課本和簿冊,一頁一頁地翻,小女孩的字方方正正的,常常給老師批個甲,還加蓋美麗的印章。課本的文章給她畫了許多圈,是肥皂泡,玲玲愛玩吹泡泡,不時嚷着要公公婆婆帶她到公園玩。課本和作業都是這樣,留下孫女的字跡和圈兒。陳婆的拇指按着手冊捲起的角兒,雙眼落在神龕上。

   我很不開心。問米婆幽幽地說。

   陳婆想了又想,是什麼教孫女不開心。不能遲,萬萬不能遲,不能待到下星期,明天一定要看看玲玲。

   神龕上沒有橙和蘋果,陳婆讓孫女的相片平躺下來。

   聽過問米婆的話,中午,陳婆走到街角的玩具店,那是玲玲愛逛的店子,她常常嚷着買毛娃娃或印上動畫主角的文具。交了租,買了吃的,有時還得買藥,剩下的錢不多,加上要養玲玲,餘錢實在不多,陳婆只好推說有錢便買給玲玲。早知玲玲這樣早死,便向人借錢買給她。唉,火化時沒有送娃娃給玲玲,自己也算糊塗,難怪玲玲不開心,真是個苦命的孩子。陳婆挑了個會唱歌的貓娃娃,價錢抵上了幾袋白米。走出店子,陳婆還買了紙錢,然後急急忙忙地回家,準備明天的行程。

   陳婆摺了許多元寶,把膠袋塞得滿滿的。另一個袋放了娃娃、汽水和零食,還有一點空間。陳婆揀了一個蘋果,是玲玲愛吃的品種,這蘋果是陳婆叫水果檔豪哥開箱子讓她挑選的,「你真識貨,剛由美國運來呢!」一陣水果的香味撲來,陳婆買下半打。

   該帶給玲玲嗎?陳婆把蘋果塞進袋子,手又縮回來。

   為什麼蘋果老是掉下來?問米婆沒有回答。

   該帶?還是不帶?

   陳婆索性把兩個蘋果放進袋裏。她把老花鏡、水瓶放在飯桌上,又把拐杖放在門口,又仔細地檢查兩袋祭品,確保沒有遺漏便決定休息。

   夜還未黑下來,陳婆打算提早養神,即使不睏,躺着也好,明天她得把事情處理妥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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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「阿婆,這麼早便來這裏,人影也沒有,拜祭老伴吧!」的士司機跟陳婆聊聊。

   「唔,我習慣早起牀。」

   「有些人不愛擠,寧願大清早掃墓,不過這裏冷清,你一個人得小心。」倒後鏡映出了司機關切的眼神。

   陳婆心不在焉地回應。她想起前晚的事,心裏越發不安,神龕上的橙掉在地上,像有人發脾氣地擲在地上般,皮都裂開了。玲玲的相片歪斜了,老伴的掉在地上,玻璃碎裂。客廳像給人搗亂似的。大門給鎖上了,窗門也沒有打開,不可能有人闖進來。陳婆只好向問米婆求助。

   拐了彎,便到達目的地。

   陳婆不等司機找贖,便挽了兩個袋子下車,聽不到司機的叫喚。

   拄着拐杖,走過一條又一條的狹窄斜道,到了C區,陳婆走下長長的階級,直至石級的盡頭。陳婆把袋子放在地上,拐杖撐着地,她靠着木杖喘氣,又從布袋取出瓶子呷了幾口水。

   我很不開心。心裏響起問米婆的話。

   陳婆提起袋子,拄着拐杖,走到玲玲的龕位。

   「玲玲,阿婆來了。」

相片中的玲玲梳了辮子,是六歲時穿上冬季校服拍攝的。

剛放好祭品,一陣掃葉子的聲音便響起,陳婆轉身看看。

「阿婆,這麼早?」一個清潔女工好奇地問陳婆。

   「啊,我來看孫女。」陳婆挺挺腰,指着相片說。

   「吓,那個是你的孫女!」女工朝相片一看,退後了幾步,差點抓不牢掃帚,「你…你看…那女孩…」女工驚慌地看陳婆的身後,然後急忙走遠了。

   陳婆沒有看到什麼。她想上前問個明白,可是雙腳倦得麻痺,女工也越走越遠。

   陳婆把祭品放在化寶盆內,點起了火,把元寶逐件丟下,「玲,不要怕,不要不開心,婆婆掛念你,你得了錢便買自己喜歡的,別省着不用。」

   四周無人,風把樹吹得沙沙作響,地上的落葉給吹得打着圈轉。陳婆說着說着,又淚眼模糊,「玲,這個娃娃買給你,伴着你玩,你不會孤伶伶,阿婆從前不捨得買給你,可憐的孩子…」陳婆把娃娃放進盆子,火光映紅了陳婆的臉,那嗆人的煙隨風而飄。貓娃娃的尾巴燒焦了,接着是胖嘟嘟的身體和四肢,最後那帶笑的臉兒也給燒掉了,一堆灰,盆裏留下一堆灰。在火化場內,少芬按下鈕,屏幕播出小棺木給送進火化爐,不消一會兒,孫女便會化成一堆灰。陳婆當時哭不成聲。

   白煙漸少,陳婆抹了淚,取出汽水、零食和水果,龕前的空間很狹小,放不下幾樣供品,陳婆猶豫不定,她看着孫女,希望小女孩給她一個提示。

   「怎麼搞的?相片變了様!」陳婆瞇眼細看,「啊,你…你…你怎麼啦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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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「好了,好了,阿婆醒過來。」救護員湊近陳婆說道,「婆婆,你要小心,不要獨自到僻靜的地方。」

   「媽,不是說好下星期才去掃墓嗎?你暈了,害我得向經理請假,還給他罵了幾句,唉,你這個人真糊塗。」

   陳婆白着臉,什麼也說不出來,她一直想起相片那臉兒。

   「婆婆的情況穩定了,沒有大礙,可以回家休息。」

   「媽,回家吧!下次別嚇我。」少芬扶媽媽起牀,慢慢走出醫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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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「媽,別老問這個問題好嗎?你不覺得煩嗎?你越老便越糊囉唆。」少芬皺眉,嚴肅地跟母親說。

   「不,我要問個明白,你真的不察覺玲玲不開心嗎?」陳婆直視女兒。

   「媽,夠了,我要說多少遍你才相信,我沒有察覺玲玲不開心。」少芬把聲音壓低,怕吵醒永恩,「玲玲的死是個謎,媽,你、我一生也不會明白。社工不是說有些自殺個案十分離奇,不可能找出答案嗎?媽,我知道你很傷心,姊死了後,那孩子便跟你,我也同樣難過…」少芬說不下去。

   「嘻,玲玲不開心。」永恩睡眼惺忪,卻笑着說。

   「永恩,不要胡說…」少芬瞪了女兒一眼。

   「不,由她說。」陳婆喝止了少芬。

   「玲玲不開心,公公不乖,公公不乖。」永恩指着牆上公公的相片說個不停。

   「公公怎麼不乖?」陳婆上前一把摟抱永恩。

   這摟抱來得突然,永恩張大嘴巴看了婆婆一會兒,然後用手摸自己的屁股,又用手摸自己的胸部。

   「公公不乖,公公不乖…」永恩一邊說,一邊指着公公的照片。

   「媽,求求你,不要問,不要再問,」少芬掩着嘴,忍不住哭了起來,「別嚇壞孩子,永恩,你不要胡說…」

   少芬衝前抱去了永恩,陳婆站不穩,踉蹌了幾步,少芬想抓緊母親,幾乎失去了平衡,永恩在這跌跌撞撞中嚇得大哭。

   「媽,求求你,讓事情過去吧!」少芬戛然而止,輕撫受驚的女兒。

   永恩的小手擦着眼,低聲地哭泣。

陳婆坐下來,她搓着膝蓋,身體傾向一面,側頭看女兒和孫子。

   「為什麼你不早說?你說啊!玲玲受了苦,多慘啊!」陳婆激動得聲音也走了調。

   「孩子的話可當真嗎?何況阿爸他…」少芬停下來,看看牆上的舊照,「他老了,會幹那種事嗎?我不相信。阿爸不過疼愛她,那些動作算什麼?難道要懷疑阿爸嗎?」

   「嗬,我在墳場看到玲玲咬緊牙看着我,好像恨着我。玲玲的相片不老是歪了嗎?蘋果不老是掉了嗎?那天我起牀,阿爸的相片給打得粉碎。我去問米,玲玲說不開心。」陳婆搥着胸口說,身體左右搖晃,白髮給晃得亂了,「我以為玲玲怪我沒買好東西給她,原來…」

   陳婆撐起身子,走到牆邊,仰頭望着老伴的相片,然後在牆上磕頭,砰砰砰,聲音震響了房子。

   「阿德,你幹嗎搞玲玲,你人老心不老,你下賤啊!」

   「媽,阿爸不是有心的。」少芬一把拉着陳婆。

   「別阻我,」陳婆甩開女兒的手,雙拳捶打牆壁,「阿德,阿德,你連牲畜也不如,你下賤,你下賤啊!」

   永恩嚇得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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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神龕上沒有老伴的相片,沒有蘋果,也沒有橙。

   陳婆燒了一根香給玲玲,看着梳了小辮子的孫女,她無言。

   在警局內,警員迅速記下少芬的口供:

   玲玲說過公公搞她。

我當時不相信她的話,小孩子老把情況誇大來說。我也不相信阿爸會做這種事,七十歲老人嘛。

   那為什麼現在又相信?

   唔…我女兒也說公公搞了玲玲。

你早說便好,陳婆搭了一句話。

少芬給母親說哭了。她斷斷續續地把玲玲的片言和困擾的神情說出來。

陳婆雙手抓緊膝蓋的褲管,側頭皺眉聽着,連連嘆氣。

警員在冊子上寫下密密麻麻一堆字,最後說事件只能紀錄在案,難於查證。

   陳婆向玲玲拜了拜,然後走到街上。

陳婆把老伴的相片、手錶和眼鏡放在鐵桶內,點起了火,燒掉了這些舊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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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feifrances20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