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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孔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非非

    走在街上,廣告牌的美女模特兒總教我回頭多看,縱然我對她們毫不認識。平日回家的路上,我碰到的是一張一張骯髒的面孔,對面孔背後的人,我也不認識。然而我真的不認識嗎?

    維修公司內的牆壁髒兮兮的,滿佈油漆、汽油等點點污漬,車子給鐵架墊高了,工人躺在車底下進行各項維修。他們的臉頰沾了汗水和油污,我看不清他們的樣貌,只是憑一兩句粗話估量他們的心情。每天下班,我也會經過這些公司,看慣了內裏的運作情況,便不再覺得有什麼值得再看,連那股汽油味我也不再掩鼻抗拒。倒是這個星期,情況有點不同。其中一間關了門,鐵門上是斑斑紅點,有人把紅色的油漆潑在門上。警方在門前掛上藍白相間的膠帶,封鎖現場進行調查。昨天,情況更熱鬧,這條髒兮兮的街道竟引來路人圍觀。警方雖然阻隔了人羣,但好事者站在欄杆上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 「可怕喲,手腳也折斷了,前額捱了一刀,那片血灘快乾了…」

    「唉,簡直是把人當豬宰。」

    聽說死者是維修公司的工人,在下午遇害,先是給疾駛的車輛撞倒,再給刀手斬死。死者好像沒有心理準備,喪命時還睜大雙眼。

    今天看報紙才知道死去的工人還有另一身份,他是個黑社會的小頭目,也因媒體大揭秘的報道方式,我又發現另一個事實。死者劉如民,是個女性,平時作男性打扮,酷愛做健身運動,所以身形特別魁梧。他在幫派利益鬥爭中,斬殺了對方的大哥,結果被判監禁,出獄後獲幫派器重。他面形變得方方的,顴骨很闊,一雙關刀眉,是副男子面孔,難怪我在回家的途上沒有認出這個「女工」。圖片還對比她中學生和當維修工人時的模樣。我細看一番,那年輕的面容好像曾經相識,原來她原名劉如敏。劉如敏,劉如敏,我在心中唸着,差點聽不到人事部主任的叫喚。

    後來我返回座位,心裏還是唸着那個名字,想着那副面容。

    劉如敏是我讀初中時的同學。她人長得高,勃子長,頭顱也長,眼皮厚重,嘴巴也特別長,且嘴唇厚,面頰倒沒有太多肉,她的頭髮常常往後揚,整副面容跟驢子、馬兒等類無異。那時,同學剛由不同小學派送到中學,彼此沒有太深入的話題,不外乎說說來自哪間小學而已,劉如敏的模樣成不了話題。我讀的一班,水平不高,大家上課時沒精打采,常惹來老師一頓大罵,參加課外活動也不積極,被冠以頑劣一族的稱號。上課最精采的時刻莫如頑皮的男生在黑板上畫糞便,又或跟老師針鋒相對地辯駁,把老師氣得半死正是我們最樂的時刻。

   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,有同學替劉如敏改了牛頭馬面的別號,頑皮的男生偷去了她的文具收藏起來,弄得劉嘩嘩大叫,她的叫聲低沉而粗啞,很嚇人,也很可笑,因為跟動物的太相像了。劉漸漸成了我們議論說笑的對象,無聊的心神都有了共同目標,原來大家很早便發現這隻驢,只是不知彼此的想法如何,悄悄地擱在心裏而已。原來心底話是相同的,我們便公然嘲弄劉如敏。

    當劉如敏走過身邊,我們便會大呼小叫,四散而逃,讓路給這巨物。我們討厭她的東西,連簿冊作業等也不想碰,偷偷地把她的物件丟在書桌下,再用腳把那些東西朝課室的暗角踢去,看她哭着找失物的樣子,發出低沉的哭聲,我們便覺得更可笑。我們也棄用劉如敏這名字,乾脆叫她「那驢子」、「那馬兒」、「那駱駝」。男生看到她便裝成嘔吐大作的樣子,有時把同學推向劉如敏,然後尖聲怪笑跑掉。

    一次放學的時候,我們全班給班主任留下來,到了很晚還不能回家。我好像還因此給父母罵了一頓。那天小息的時候,我到圖書館借書,不知道課室發生什麼事,回來的時候,班主任要各人把小息時的去向詳細寫下來,當風紀的幾個同學也得交代。老師看過了我們的供詞一遍,還是不滿意,要我們再交代。那些要到補習社的同學都急了,老師也不放過他們。後來,一個自稱劉如敏哥哥的人衝進課室,差點把教師桌砸爛,幾個老師抱着他不放,連警察也來了,他才不敢亂動,但口裏還是大罵。我轉頭一看,發現劉如敏的書桌倒在地上,還有染血的紙巾。

    第二天回校,劉如敏和班主任也沒有上學。訓導主任要全班站立。

    「沒有人肯承認過錯,」訓導主任把我們寫的供詞用力一甩,紙張撒落地上,「誰也說不知情,不是說自己當時不在課室,便說沒有留意那邊的情況,」主任的下巴輕輕抬高,往課室左面的角落望去,那是劉如敏的座位。

    「是鬼幹的嗎?」主任翻開一本破爛了的中文課本,然後高舉起來,「全是糞便的圖案,全是糞便的圖案!連人家的牙齒也打落了,就沒有人看見事情的經過嗎?周紹忠、林志豪、趙偉熙,跟我到校長室去。」主任的聲音比獅子的吼叫還可怕。

    雖然嫌疑犯給抽了出來,我們仍要被主任罰抄書。

   即使我知道實情,也不會說出來,萬一成了那三個惡人的針對目標,例如給他們說成是劉如敏的一夥那便慘了。其他同學大概也作如是想。

   接着一個星期,劉如敏、班主任、周紹忠、林志豪、趙偉熙也沒有上學。劉轉了學校,班主任辭職不幹,改由代課老師教我們,周、林、趙三人給學校停課一週。

    沒有了劉如敏,班裏平靜了一段日子,但沒有人耐得住永久的平靜。那三個惡人尋找新的目標來戲弄,不是矮胖的,便是暗瘡發紅的同學,每隔三五天課室便給他們弄得雞犬不靈,受害者的文具常常無端失去,或是椅背給人寫了粗話。三惡人雖然給校方懲罰,但是我們也背負知情不報的罪名,給罰背書和抄書。中一便是在胡鬧的情況下、也是在深感無聊也無奈的心情下混過。此後,沒人再提起劉如敏。在學的日子漸漸遠去,劉在我的記憶裏也遠去了。

    我真的想不到,平日走慣的街道發生了這樣駭人的事件,想不到一個維修技工是女兒身,她更是我的同學。

    劉如敏退學後到了哪裏呢?可惜當年沒有人問過,也沒有老師告訴我們。她為什麼改了名字?為什麼當了維修工人?

    我走過兇案現場,血漬給洗刷乾淨了,路人如常地走過,沒有人記起昨天的事。

    我想到殯儀館的花牌上掛上寫了「肝膽相照」、「浩氣長存」的帶子,我想起劉如敏的遺照,相架框邊纏了白絹帶,相中是一副男兒面孔。不知多少江湖份子邁着大步、浩浩蕩蕩地前來向死者鞠躬,當中可又暗暗蘊釀復仇的情緒?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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