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花說

〈誠實與啟發〉──我讀《纏足──「金蓮崇拜」盛極而衰的演變》所得

選讀這本書源於我對纏足的好奇：為什麼中國會有這樣不人道的習俗？這源於何時？纏足婦女有多大的屈辱？

就第一、二個問題，作者沒有答案，反而告知讀者纏足是非常複雜的事，並非纏足的程序，而是習俗的興起和持續扣連多方面，包括男人對女人的情欲幻想、文人的著作助長此風、女人對纏足的重視和堅持。

就第三個問題，作者也沒給我答案，因為文本資料都出於男性手筆，無從知道女性的聲音。

然而作者高彦頤治史態度認真，搜羅大量文本資料解讀，對未知的事不妄作判斷，也不盲從談纏足的一貫論調，反為讀者開僻了新視點；我佩服她的嚴謹誠實的作風，也受益於她的啟發，反思時尚的女服。

就習俗的起源和結束，學者眾說紛紜，高氏不拘於一種說法，她直指沒有可能確定纏足的起源點、纏足的結束時期及成功率。因為她注意到纏足習俗在地理、種族和階級上有很大的差異，纏足的形式也有多種，習俗的傳播情況實無從知悉。此外，纏足在何時終結及成功的標準也很難定義，纏足的終結經歷漫長的時期，無法定出確實的時間點。

至於纏足習俗的風行，不是歸罪於父權專制、女性不懂反抗如此簡單。作者從幾方面探討這個習俗。

先說文本的影響，本書引述大量文本，包括自稱民俗史的《采菲錄》(姚靈犀著)、其他說唱詞曲、遊記、故事等，揭示纏足的起源和終結、纏足的面貌等，但作者提醒我們不能盡信，一是文本作者是男性，二是當中有很多是以賞玩家心情、懷着貪戀情欲來寫女子的足服，他們有的甚至處於纏足已過時的年代，用懷舊的心思來寫纏足。這些著作雖不可信，但可供參考，讓人對纏足得到大概的印象，包括包纏的方法、怎樣才算合標準的小足、男人對女人的小足如何著迷。就整個習俗而言，男性置身事外來看纏足，他們根本沒有纏足的切膚體驗，有的只是情欲。例如李漁的《閒情偶記》，他以評賞女人的專家自居，尤其注重女性的足部是否纖小靈活、以及眼神能否勾人魂魄。賞玩家大量描述纏足的實況，間接豐富了纏足的知識。當中文本的詞藻、對纏足的歌頌、審美的準則更激發了男性對女足的好奇，人云亦云的結果，便蔚成風氣，形成一種時尚，確切來說，成了一種品味。

既然蔚成風氣，那自然有人跟隨，女人用身體成全它。為什麼女人不反抗？作者歸納幾個原因：風氣已成、纏足是階級象徵(身價高的女子才會纏足)、也是女子向上爬的階梯，誰的腳夠纖小、步姿美妙便得到客人的青睞，說不定從此改變命運。女性更可通過纏足和華麗的足服展現自我、擊敗對手。所以作者提出沒有女性的參與，纏足根本不成事。正如俗語說的：一個願打，一個願捱，陋俗便形成。有些女性十分注重足鞋的設計和裝飾，這在在說明女性在纏足習俗上有能動性，如此，便不能把事情盡推在父權專制上。

纏足婦女的心聲到底如何？

第一手資料(女性的聲音沒有紀錄)無從查究，作者坦言只能從物質探討女性的主體經驗。她借助的是出土鞋子、醫藥紀錄和說唱詞話。十五世紀，纏足女性穿的是平底鞋，那是考慮到走路的實際需要；到了十六世紀，便流行高底鞋，講求腳越小越好看，這意味對女性纏足的要求提高了，腳背給纏成弓狀，對走路形成很大障礙。在日用類書裏紀載了不少照料纏足的藥方，可見女性重視足部的保養。說唱詞話對人物具體細膩的描寫，包括裝扮和足服，越美的小足，越輕巧的步姿越顯女性的優越地位，這些作品都深入女性的心坎，使纏足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環。作者從這些材料推測女性接受了纏足的習俗，視為日常生活要做的事，根本沒有考慮過反抗。

我很愛看故事，這也是我買這本書的原因，當中有不少有趣、引人想像的情節。

如果清末沒有全球化的現象，也許纏足還會延續一段時間。傳教士到了中國，發現纏足的不合理，提出了「天足」的概念。中國人也漸漸意識到纏足是個陋習，其他地方也沒有，從而感到恥辱。在列強炮火威脅下，革命者便大力提倡放足。傳教士關心的是女性的感受，革命者著眼的是國族存亡，國家榮辱。不論出發點如何，終於揭開放足的序幕。

民國初年，閻錫山在山西大力推行放足，他訂定法例，又設罰款、分不同階段推行，甚有條理。但是推行並不順利，成年的婦女放足不易，纏足文化根深蒂固，母親堅持女兒纏足，地方父老也不支持閰。結果鬧出了大笑話，就是公開展示弓形木底鞋、裹腳布條，以實物來促使民眾的醒悟。

作者引述清代史學家趙翼的看法，趙氏注意到纏足會改造身體的空間感覺。作者由此大膽推測傢具的變化，即椅子的出現促使纏足成為具體行為，也解除了纏足婦女坐下時的腳部壓力。原來日常生活工具的改良，也間接讓纏足成為可行的事。

今天已沒有纏足的習俗，但女性的衣着真的切合身體的需要嗎？真的感到自然舒服嗎？

到底是觀念先於實際行動，還是剛好相反，又或互為影響？

明知高跟鞋對雙腳造成壞影響、過份纖瘦可能造成營養不良、在胸部填入矽膠有後遺症，仍然有女性跟隨。有說是媒體過份渲染人工美或訂定不合理的審美標準，女性接受這些說法，折磨自己的身體。又或女性看到別人步履婀娜、身軀嬌小、乳房豐滿而生羨慕，為顯出個人品味而仿傚，由此而成為潮流，人皆跟從？這實在是個複雜有趣的研究主題。

書本資料：

書名：纏足──「金蓮崇拜」盛極而衰的演變

     Cinderella’s sisters: 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

作者：高彦頤

譯者：苗延威

出版：台北左岸文化

年份：2007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