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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聊得過癮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非非

許多時候,我得一個人吃飯,我覺着不過癮,並非感到孤單,而是一個人能吃下的東西有限,不能點太多菜,那就很難滿足我的食慾,因此,我特別珍愛與親人上茶樓的時候。我不求人多勢眾,只三兩個便可。

上茶樓是無聊的事,由等候入座到結賬,得花三四個小時,但我非常享受這份無聊。

甫一坐下,我們便點茶。記得一家茶樓備有花茶,名字都與愛情有關:「心心相印」、「一見鍾情」、「嫣然一笑」等,我們不理解,請侍應來解說,說了幾個品種的花茶名稱,跟剛才的命題不大相干,我們說:「總之就是一大堆情情愛愛!」侍應笑了,媽媽也大笑,我們便點了個「心心相印」。茶來了,玻璃茶壺的過濾器盛着花朵,淺啡的茶如輕霧般逸出,壺下是一個小爐。我們自斟自酌,互笑對方是個大情人。花茶是尋常物,我們卻藉它彼此逗樂。

媽媽喜歡試新款點心,我便點來,她嚐過不合胃口,我們便幫忙吃掉。

茶樓點心變換的花款不多,我們吃來吃去多是那十幾款,但十幾款已滿足我的食慾,還讓我聽聽說說日常的無聊事,真是無聊得過癮。

每到我們姊弟生日的時候,媽便要吃薑醋豬腳蛋,說要紀念生我們的事情。我不吃豬腳,她便把薑和雞蛋分給我。媽的嘴很刁,會說豬腳不夠軟腍,雞蛋浸得不夠老,愛說她的婆婆煮的有多好吃,又會提到一些不近人情的朋友,來我家把好吃的薑醋舀個一滴不剩。她的表情多變,回味美食時笑得雙眼瞇起,恨朋友無義時氣得腮幫鼓脹。

我最喜愛吃煎炸食物,常點椒鹽脆豆腐、煎釀三寶、芋角、蘿蔔絲酥餅之類。這時,家人便會乘勢抖出我的臭史:少年時,媽常買脆花生、薯片給我,我會拒絕,說那些零食對皮膚不好,其實我在書包裏藏了大堆香口的東西,實在吃不下媽買的便撒謊,後來給弟弟揭發。自此每次吃煎炸物,家人便翻舊賬,說我表面正經,為人最不可靠。還有一件舊事是自我揭示的:從前媽不准我買小販的食物,說不乾淨,中三時,我參加完水運會,在街上買了兩串煎釀茄子,吃得滿嘴醬油,這事埋藏了許多年才說出來,家人又掌握了我一宗惡行。在多種炸物中,我和媽尤其愛薄餅,但不是家家酒樓都提供,有提供也未必煎得好。不少茶樓的薄餅都是蒼白的一個圓餅,軟軟的,加上幾粒葱花,既不香也不脆,活像吃一片麪粉團,難吃難吃。最近我遇到一家煎得香香的,餅是金黃色,邊沿微帶焦,除了葱花,還有蟹柳粒,夾一角放進口裏,輕輕地卜卜作響,每人吃幾角,很快便吃完了。

我們不大好粥品,不論是皮蛋粥、魚蓉粥或柴魚粥,我們都少點。媽想到的是小時逃難的年代,窮得只能吃粥水,吃粥會勾起艱苦的記憶;我和弟弟就想到生病時,往往要吃得清淡,米粉、線麪、白粥,了然無味,很難入口,再加上服食苦苦的藥物,生病的日子就倍感難過。每次飲茶,媽也堅持吃飯,有時來個涼瓜牛肉飯,有時來幾碗白飯,再加幾道小菜。她說吃了飯,人便踏實,因為飯轉化成力氣,做事才起勁,在冬天才不怕冷。幾道小菜包括燒味,我們會點豉油雞和乳豬。媽愛吃雞腿和雞翼尖,我愛吃雞胸肉,貪它大片肉塊,不會黏帶骨頭,弟弟不計較任何部位,我們挑完的他便吃。至於乳豬,我們都愛它的脆皮。媽的思想很傳統,乳豬一上桌,她便給我們夾上,說:「來一片,紅皮赤壯。」她擅於把食物扣上好彩頭。

至於燒賣,我們也不好,反而是乾蒸牛肉、蝦餃,我們不時會點。媽取蝦的諧音:「哈」,說吃過蝦餃便哈哈笑,很有意頭。小時候,我吃蝦餃,只吃皮,不吃饀,我認為那坨饀很不好看,看不明白是甚麼東西,便請爸爸替我吃。長大後,放下主觀判斷,吃出了蝦餃的鮮美,跟爸媽上茶樓,總會點它。爸爸吃東西時很含蓄,我夾一隻給他,他才捧起碗,微笑着慢慢吃,不會一口啖之。我請爸爸吃東西的日子不多,他仙遊後,一張他笑吃蝦餃的照片特別珍貴。

媽很重視茶樓的食物是否夠熱、食物送來的速度是否夠快。因此,她最恨茶水不夠滾,常要侍應補添,也恨食物熱度不足,囉囉嗦嗦地邊吃邊埋怨。如果小菜來了,白飯還未來,她便急得猛催侍應,說飯餸都要趁熱吃,不能讓其中一樣涼下來,失去鮮味;燒味來了,而漏了醬油也令她火冒三丈,請傳菜員立刻送來,有時她請求的人太多,結果送來過多醬油:薑蓉、海鮮醬、辣醬,滿桌都是,我們便怪她是個「混醬太后」,徒添「醬氣」,她便笑自己心急。

我們一家都很喜歡舊式的茶樓──點心車慢行在狹小的走道,阿姐叫賣各款食物──讓人有親切感。媽視力不好,有時會問阿姐賣的是甚麼,合胃口的便要阿姐挑最熱最新鮮的給她,不合的便跟對方搭訕,聊得多了,媽便跟阿姐混熟。她們會提及天氣,說及物價,也會談及家事。媽會說嫁了個廚師,很有口福,但自己偏不懂烹飪,會吃不會煮;阿姐會說自己長期站立,腳跟發炎,或者說家裏的孩子中用不中用。這種種無關個人利益,不過是食客和阿姐隨便聊聊,讓吃的人邊吃邊有話題,讓工作的人打發冗長的時間,暫時忘記腳痛,也讓旁聽的人的八卦心理得以滿足。這些舊式茶樓越來越少,新式茶樓請食客用單張點選食物,標榜「即叫即蒸」,其實少了一份點心車才能提供的貼心服務:媽喜歡吃綠豆沙,我愛吃紫米椰露,媽會叫阿姐多舀渣少舀糖水,對方往往聽命;我們看着阿姐小心翼翼地把滿滿的糖水放下,未吃心已甘甜。沒有了點心車,送來合上蓋的糖水,打開一看,不是滿滿的、稠稠的,大家都很失望。一次吃甜品,我提起一則往事,令弟弟感到茫然,很久才記起:年幼時,爸爸在茶樓裏點芝麻卷給他,他把卷弄散,變成一匹布,然後用舌頭把那匹黑布緩緩捲進口裏,真是有趣。我們就在飲食間聊及往事、趣事、閒事,感到很輕鬆。

近日面書上一個朋友登了一張照片,長長的飯桌有八九道菜式,是他們一家人的開年飯,我祝福對方之餘,不忘寫下幾句心底話:我家親人少,少有這種熱鬧的情況。的確,我們一家幾口,從不會在家裏放上那麼多道菜,總是簡單的一頓飯。還有一點很奇怪,在家裏進餐,我們的距離總是遠遠的,不時因瑣事而吵得不愉快,倒是在外飲茶吃飯,我們才會舒坦地聊天,享受一個早上或午間的無聊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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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feifrances20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